枣树开花吃馍馍

    原来在我们的家族中，共有三个小脚老太太：老太（我爷爷的母亲）、奶奶、和我外婆。我奶奶是最先去世的，然后是我老太。当我的外婆在1999年驾鹤西游以后，我们整个家族中的小脚女人就一个都没有了。

    那时候，我的奶奶已经去世（生卒年不详，连我大伯父家长我十几岁的堂兄都没有见过她），我的爷爷是个孝子，我的老太身体也很硬朗，所以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实际上是由我的老太当家的。

    在我小的时候，由于我的母亲看不惯老太对大伯父家的偏心，和我老太关系处的并不好，所以，一贯争强好胜的母亲就把我们兄弟几个送到邻近的外婆家，我们兄弟几个实际上是跟着我的外婆长大的。

    外婆家门外有一棵大枣树，很粗很壮的。那枣树很有些年头了，在需要两个人合抱的主干中间有一个树洞，我小的时候都不敢靠近那树，因为我听大人们说，那棵枣树是个树精，而且大树的树洞里还有一条长着鸡冠一样的长虫（实际上就是蛇，我老家的叫法就是长虫），每逢打雷下雨的时候，你在用心地听，还能听见那长虫在树洞内发出像鸡打鸣一样的声音。也有人说，那其实是成了精的长虫在模仿鸡叫，借以把鸡吸引过来然后把它们吃掉。

    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条成了精的长虫，但是我仍然对那棵老树怀着一种敬畏和恐惧的心理，不敢去独自靠近它，每次跟着大人们从那树下经过的时候，我都要死死地拉着大人们的手或衣角，飞快的从树底下穿过。

    我小时候不像现在的小朋友，张口闭口就是什么“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之类的唐诗；也不会唱什么“小燕子，穿花衣”之类的儿歌。我会的就是外婆教我的那些“桃花开，杏花落，枣树开花吃馍馍”、“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卖钱”之类的四季农谚以及“云往南，雨成团；云往北，雨没得；云往东，一场空；云往西，雨凄凄”之类的看云观天气的民间常识，而我所有的农业知识，也大都是在小时候的耳濡目染过程中获得的。

    春天到了，树木发芽，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了，一切都是欣欣盎然的样子，处处焕发着浓浓的春意。

    外婆就带着我出去串门子。其时天气转暖，杏花凋零，桃花正艳，外婆和别人聊天，我就和邻家的小伙伴们拿着小玻璃瓶，掐上几朵杏花或桃花放在瓶子里，拿着一根小细棍在人家的土墙上，找寻到一些土蜜蜂的洞后，将瓶口对准洞口，用小棍不停地逗弄躲在里面睡懒觉的小蜜蜂。那蜜蜂经不住逗弄，就慢慢地从洞里面爬出来，刚好顺着瓶口钻进了瓶子里，我们马上盖上瓶盖，那土蜜蜂就在玻璃瓶里上下飞舞。

    有时候，我们装在瓶子内的蜜蜂多了、时间长了，就有一些蜜蜂被折腾死了或者是变得蔫了、不会飞了，我们就把它挑出来，有的小伙伴就拿手去捻，结果手就被蛰了，疼的哇哇大哭，大人们闻声跑来，看到这个情况后又是用泥巴糊，又是用奶孩子女人的奶涂抹，折腾好半天。外婆说：死蜂活箭，你们招惹它干什么？于是，我知道了，死了的蜜蜂也是摸不得的，它仍然是会蛰人的。

    诚如外婆说的，桃花开的时候，杏花就落了，待到枣树开花的时候，已经进入五六月间，地里的小麦逐渐泛黄，快丰收了，就要到了外婆说的“吃馍馍”的时候了。

    进入七八月份，大枣树上就挂满了白生生的累累果实，看得确实喜人。农历七月过半的时候，枣树上一个个的大枣，每一个都差不多红了一半，出于半红半白状态。这时候外婆就说：七月半，枣子红一转（一圈）。

    看到枣子快成熟了，外婆每天就搬把竹椅，带上我这个小尾巴，来到枣树下一边摇着蒲扇乘凉，一边看枣。而这时候，因为有枣吃，我早已经忘记了对长虫的恐惧，乐颠颠的跟在了外婆的后面。

    有时候，外婆会拿一张草席子铺在树下，当我玩儿累了，困了，就躺在上面睡觉，外婆就在那儿旁边，拿蒲扇为我扇风降温、驱赶蚊蝇。

    说是看枣，其实并不是防人，而是防八哥、灰喜鹊、花喜鹊、黑乌鸦之类的鸟雀。那些鸟雀并不是真正的吃枣，而是这个叼一下，那个啄一口地捣乱。

    看到有鸟雀来吃时，外婆就挥舞着挂有布条的竹竿，飞快的颠动着两只三寸金莲，冲着鸟雀“嗬儿哧”、“嗬儿哧”地叫着把它们赶跑。

    外婆还特别讨厌花喜鹊，看到花喜鹊来吃枣，外婆将竹竿挥舞的格外起劲，嘴里的吆喝也逐渐响亮。还不停地教我：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这时候，我就仰起小脸，对外婆说：我长大了不做花喜鹊，我娶了媳妇儿就不忘娘，也不忘外婆。

    外婆听了，就一把把我揽过去，拍拍我的小脸说道：嗯，我外孙子乖啊，不忘娘，不忘外婆啊。然后她就撩起大襟褂子的衣襟，把那些被大风刮下或是鸟雀叼啄下来的大枣，在衣襟上蹭干净，剥去坏掉的部分，喂到我的嘴里。我既得到了外婆的夸奖，又吃着甜枣，心里很高兴，就望着外婆笑。

    转眼间，我上学了，吃住都在学校里，到外婆家的机会也就少了起来。但是一到星期天，我仍然会在回家经过外婆家的时候去看看她，这时候，外婆就会把别人给她的好吃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吃。

    每次回来，外婆就在路口迎接。看见了我，外婆就会高兴的说：我外孙子回来了，哥哥回来了没有？哥哥还在店上上学吧？

    店上全名叫淳河店，是我们老家的一个小集镇。逢集日，周围的四邻八乡都会集到这里，很是热闹。在小脚外婆的概念里，店上的距离是她的小脚所能够丈量的最远的距离。

    我就说，没有，哥哥在更远的地方。当我走的时候，外婆就把我送到路口，我走出好远了，转回身，仍然发现外婆手搭凉棚朝我观望。

    随着我们的逐渐成长，我们上的学校离家越来越远，去看望外婆的时间和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了，然而我每次回老家，都能够看到外婆拄着拐杖站在路口，不是和别人闲聊，就是神情漠然的望着远方，连我们走近她，她都没有发觉。

    我知道，外婆逐渐地老了，眼神也不好了。这时候，我们就会把给外婆带的东西拿出来，而外婆也热情的带我们回家，拿东西给我们吃。但我们，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见识的增多，童年时候在我们看来比较诱人的那些食物已经不能够打动我们了。而且有时候外婆给我们拿出来的东西因为存放时间太久，常常发霉或变质，可是年迈的外婆依然把它们拿出来招呼我们吃。于是，我们常常偷偷地背着外婆，把她给我们的那些发霉变质的东西悄悄地扔掉。

    有一次，我和弟弟到外婆家玩儿，外婆从她房里给我们拿出来的几根油条，已经变得像一块硬梆梆的石头一样硬了，而且上面还有很多老鼠啃过的牙齿印，可是外婆依然对我和弟弟说：我外孙娃儿，快吃啊。

    我和弟弟相互对望了一眼，只好表面应付着外婆，背地里，我们就拿那已经不能吃了的油条悄悄地喂了狗。（龙行虎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