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枣园之殇(一) 夜半惊坟
一 夜半惊坟
大概是1976年左右,深秋之夜,零点以后,无月,天地之间像倒扣一口黑铁锅。北风像急了眼的一群土匪一样,嗷嗷狂叫,呼啸而来。我从厂里刚下了前夜班,独自一人,回家。
工厂是化肥厂,生产尿素和氢氨。我是个锅炉工,亦工亦农合同工。亦工亦农,做工人的活儿,户口和粮食关系是农民,那时代的特殊身份。工厂在县城南郊,我家住在南关,厂里到家,两条路,一条是公路,三里地左右,一条是田间小径,夹斜路,二里多。那时候家里穷,没自行车,上下班都是步行。贪近,走小路。
小路的南边是大队林场,四周是杨柳树和槐树,作围墙,里面是果园,有桃园,苹果园,葡萄园,柿子园,还有一片软枣园。
软枣园,当然长的都是软枣树。方圆五六亩,横竖成行,大多长得一人高,枝条弯弯曲曲的,像受尽了委屈,又不甘屈服,努着劲,向外伸张。树冠上披满卵形叶子,深秋酷霜一来,绿叶又像被血晕染,也像醉汉的脸,在秋风里,瑟瑟索索地摇摆。枝条上,叶丛里,星星点点,挂着牛奶一样大小的果子,一开始淡黄,深秋里转为蓝黑。
软枣园南邻,就是我们生产队的地,上学期间,从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秋天里,有一个多月的秋忙假,我就常在那里看庄稼,晚上就睡在田间的秫秸庵子里。大老远,看着淡黄转为紫黑的软枣很诱人,就跑过去,摘下来几颗,一吃,肉很薄,且酸而苦涩,“呸呸呸!”连吐几口,随手就扔了。
那时候,每到果子熟的季节,其它果园里,经常有人去偷摘些果子吃,而这里,倒是无人光顾,一直到叶子落了,枝条上还挂着许多蓝黑的软枣果子,稀稀落落,无人理睬。那片软枣园,也就异常地阒静寂寞,多少天都不见一个人影。
下台的大队支书郑东林就在林场劳动,支书不能干了,倒学了一手嫁接果树的技术,冬闲时节,他就在软枣树的枝条上插扦了一些柿子树条,他告诉我,软枣树是嫁接柿子树用的,树干拳头粗细的时候,就可以嫁接柿子树的枝条,几年以后,就可以结柿子了。
现在才知道,它的果子叫黑枣,也叫软枣,还叫牛奶柿,经过加工,是很上口的零食,甜而涩,而且也入药。那时候,见识短浅,随手就扔了,现在想来,有点儿可惜。
我们这里都叫它“yuan”枣树,软,我们这里土话发音为“yuan”,几十年我都不知道它的准确读音和字形。后来当了老师,和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教师探讨“yuan”究竟是哪个字,费了老大劲,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来。
昨天,查《辞海》,无果;上网络,查百度百科,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从柿子树条目查出它的砧木是君迁子,从君迁子条目里查到它的别名叫软枣树。《本草纲目》上记载:“君迁之名,始见于左思《吴都赋》,而著其状于刘欣期《交州记》,名义莫详。软枣,其形似枣而软也。”又查左思《吴都赋》,翻来覆去地读,也没见到“君迁”或者“君迁子”,是我读书马虎,还是以讹传讹?不费这劲了,这么文雅的名字,去叫它,大概也只有左思这样的书虫。
现在想来,却有些悲哀。有一个比我大近十岁的朋友的生命,就在这片园子里迁走了,迁到天堂去了。他能不能被称为君子,我不好说,但他起码是一个刚强的男人,他曾经是我少年时期的偶像,按现在的说法,我是他黏糊糊的粉丝。
他的命运,真像那原生态的软枣果一样,满是辛酸苦涩!
风越刮越猛,走到林场附近,高高低低的树随着猛烈的秋风嘶鸣,呜呜呜,屈死鬼一样哭嚎。我穿的薄,有些冷,就扣紧了上衣扣子,缩着身子,疾步往前走。
猛的,前边小路的右侧有一个幢幢的影子,很像人的形状,上边还有几点白色的东西,它们一起,在秋风里,鬼鬼祟祟,摇摇摆摆。
我知道,那是一片苹果园,和软枣园南北相向。他的坟墓就在那里,他在那里已经躺了三年了。他的三周年忌日刚过,忌日那天,我也到他的坟前去祭奠过。
本来,临死前,他在软枣园给自己挖好了坟坑,但也许是地方风俗不允许,也许是他家里人不同意,他的尸体没有埋在那里。又因为没有成家就死了,也没有入老坟,就把他埋在离软枣园不远的苹果园。
偌大的一个苹果园,孤零零的一个坟头,他真成了孤魂野鬼!
那里,许多苹果树已经被砍走了,他的坟墓就愈发的孤单而显眼。白天里,从这过,我总不自禁的要扭头多看几眼。
我不迷信,不相信什么显灵之说,也不自己吓自己,知道一定不是他的鬼魂现了身。
但即使他显灵又怎么样?
我相信,他是不会惊吓我的,他一定会笑眯眯地向我走过来,仰望星空,细细倾诉对于她的思恋。也许会和我一起嘻嘻哈哈的扒开灰烬,拣拾烤熟的的花生或红薯,急吼吼地塞进嘴里,香得嘴里呱嗒呱嗒响。也许就在静谧的长夜里,和着蟋蟀的低鸣,吹响横笛。也许他又会像活着时候一样,把我当成倾听的对象,向我倾倒生活的辛酸苦涩。
曾记得,我们俩一起看花生地的时候。一天晚上,头上电闪雷鸣,闪电照得天地间一片惨白,又倏然沉入漆黑,“咔嚓嚓!轰隆隆!”雷声一阵响过一阵,暴雨“哗哗哗”,就像一个巨盆倾倒下来一样,在这样的天气里,我就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秫秸庵子里,睁着两只眼睛,等待着他的到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闪电的光亮里,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堵住了秫秸庵门,是他回来了,人还没进秫秸庵,一纸包东西就塞进我的手里,“熟猪蹄儿,吃吧!”哎呀,那个香啊,似乎现在还在嘴里四处出溜。
曾经和我这样熟悉而亲昵的人,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平静地走过去,要看个究竟。
来到他的坟前,恍然大悟,那幢幢的影子,是他坟前的那棵柳树,三年了,虽然长得瘦弱而贫瘠,但毕竟已枝条依依,柳叶披拂。那白的,却是绑在树上的几朵白花,用手摸摸,布的,随着北风,凄凄哀哀的摆动。
祭日那天没有这几朵白花啊?谁会绑在这里呢?
难道是她?
2011-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