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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枣园之殇(三) 庵中自述

三 庵中自述


    后来,夜深人静之时,就我们俩躺在秫秸庵子里,他和我啦家常,就悄悄给我讲他的过去。据我所知,这是唯一的一次,平时,没见他在人前提过自己和家人的过去。他也许是不愿自己揭自己的疮疤,自己折磨自己。这一次,他说我听,我纯粹是他的倾诉对象。

    你说,我在家里是老大,那时候,家里生活那么紧张,我不帮你玉璋奶奶谁帮?我就经常和一群同伴一起,晚上下地,到大队林场,或者县农校的农场里,趁黑拿点儿粮食瓜果儿。我动作快,有人撵,跑得也快,从没失过手,我就越来胆儿越大。

    插一句,我家和秦家同住一个小巷子里,两家是近邻,按邻居辈儿,我叫秦家栋叔叔,当然就叫秦玉璋爷爷,叫孙春兰奶奶。而且我父亲和玉璋爷爷是光腚好朋友,我们两家的关系就显得特别亲近。下面听秦家栋——不还是应该叫家栋叔——继续说。

    可是,隔三差五的帮你玉璋奶奶从地里捎带点儿粮食瓜果回家,能缓点儿饥荒,但那有季节性,又不能连着干,哪里能解决大饥荒?

    一天晚上又去地里,因为看庄稼的人看得紧,空了手,极不情愿,和几个同伴儿一起,垂头丧气地回家。路上,我拉肚子,屙了一泡屎,就落在后面了。走到农机厂附近,看到黑黢黢的大铁门,我灵机一动,突然想起,我经常在农机厂里面玩,知道农机厂里面有废钢铁,里面有一个铁炉,工人把废钢铁装进去,烧化了,再浇铸成一些铸件。我要拿一些废钢铁卖,可比拿些粮食瓜果强多啦。我知道厂里有值夜班的人,也知道厂子的墙头有许多豁子。不由自主,出溜到一处墙豁前,就想迈腿跳进去。细想想,还是明天打探打探再说吧。就没进去。

    回到家,想来想去,没跟我娘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吗!白天,我就装作没事人一样,在厂里四处溜达,仔细察看,后来才知道,按圈里的行话说,这叫踩点儿。

    踩点儿时,一开始,总觉得有许多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脊梁骨总觉得发烧,碰见厂里的工人迎面走来,自己的心里也怦怦乱跳。这毕竟不是拿点儿粮食瓜果那么简单,要叫人抓住,可就真被人当成贼啦!可是心里又在安慰自己,他们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蛔虫,他们哪知道我想干什么。再说,我和一些同伴又经常到这里玩,和厂子里的人早就混脸熟了,看见我们,有好几个工人和我们经常打招呼。那里有什么事儿,我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心里嘀咕着,表面上昂着头,迈着四方步,悠闲的转着。家住咱南关的王四喇叭看见我,问我,家栋,瞎溜达什么呀?我还急中生智,说找三清哥,就应付过去了,屁事儿没有。

    踩完了点儿,心里有了谱。那时候,人都小胆儿,很少有人敢暗里拿厂子里的东西。厂子里的人也没啥警惕性,连个门卫都没设,白天里其他人可以自由出入,夜里有两三个人值班,时不时溜达几圈,也就找个地方睡大觉了,远没有看庄稼的警惕性高,那时候,粮食就是命啊!农机厂里的废钢铁堆得小山似的,别说拿走几块了,就是拿走一二十块,也不会引起人的注意。

    晚上,我给同伴说,家里有事儿,躲过了他们。后半夜,我拿了个布袋,自己悄悄溜出家门,从墙豁处跳进了农机厂大院。这事不能人多,人多往往坏事儿,得像我让你看的那本《书剑恩仇录》里的那些侠客一样,独往独来,自己一个人,“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再插几句。

    家栋叔说话很忌讳偷,碰到该说这个字的时候,他总是想办法躲过去,或者用别的字儿代替。我真难说清,这是不是对“偷”的一种恐惧心理在作祟。

    《书剑恩仇录》本是金庸大侠写于1955年的第一部武侠小说,按说,当时在大陆不可能看到,也不知他从哪个渠道找来一本,纸张很绵软,封面封底都烂了,还缺了几页。他让我看时,一再嘱咐,千万别传给别人。我不敢拿出去,就猫在他家里,偷偷地看。他家里就他一个人,除了几个贴心的年轻人,很少有人去。那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看武侠小说,那里面扣人心弦的情节,吸引得我看到深夜两三点也舍不得合书;那里面大侠们的侠义心肠,真叫我打心眼儿里竖大拇指;一招毙命的功夫,真叫我惊奇的一连串呀呀怪叫。

    “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是当时允许播放的电影《地道战》里的日本鬼子队长的一句经典台词,他说到这一句的时候,那语气,模仿得真是惟妙惟肖。当时,我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

    下面,继续听家栋叔说。

    厂里漆黑一团,只有一个房间里亮着灯。我悄悄地溜过去,看见里面有两个人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心里有了底,就摸索到那堆废钢铁前。生平第一次,又是一个人,我还真是害怕,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的心打鼓一样,怦怦直跳。好在,直到装满了布袋,都没有任何人出现。掂掂,约有五六十斤重,扎好口,背起布袋,撒腿就跑。到了白天瞅好的墙豁口,先把布袋放在豁口上。接着,好像有神仙托着,一人多高的墙豁口,身子一纵,就攀住了墙头。全身又一纵,就骑在了墙豁口上。把布袋丢在墙外,轻轻一跳,就燕子剪水一般,落在了地上。

    憋不住又要插几句。好像有神仙托着,这话我信,我想起了一件事。

    一次全生产队社员大会,会议主题是批判生产队队长陈留印。长得黑铁塔一般的郑铁柱气呼呼地提起一段往事。......他叫我往他家里背绿豆,说是要和我平分。绿豆沉呐,一布袋,能装二百多斤呐。我一下子就背到身上,从场里背到他家,有三里多地,我没停一下脚,硬是一口气背了回去。人家好说,贼人力气大,我真信了。要搁平常,二百多斤的布袋,我咋着也不可能一个人一下子就背到背上,又一口气,不歇脚,跑三里多地。他真不是个玩意儿啦!后来,他只分给我二三十斤,还吓唬我,我不叫我声张。......

    全场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其实,神仙托着,贼人力气大,是一个意思,家栋叔说的,就境界高远。

    还是继续听家栋叔说吧。

    后来,那些废钢铁,我先埋在地沟里的荒草丛下面,那里背静得很,很少有人去。几天以后,厂里没有任何反应。就背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十几块钱。回去交给你玉璋奶奶,对她说是路上捡的,她一开始还有些不相信,经不住我赌咒发誓,她也就半信半疑接过了钱,到集市上买了一些粮食,打成面,蒸了一锅暄腾腾的窝窝头,我们弟兄姊妹五个饱饱地吃了一顿。你别说,看着弟弟妹妹们那个解馋的样子,我心里是真高兴!

    后来,唉!后来......

    一连串的叹息之后,他不再言语,只剩下一连串的喘息声,与庵子外面的蟋蟀的低鸣声彼此应和,时粗时细,时高时低。

    (201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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