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大迁徙
1943年9月初,我在北平上小学三年级,开始强制学日文了。每个学校,都派有日本军人当教官,身份相当于总学监。此人在学校一身戎装,挂枪佩刀,大皮靴,小胡子,他还负责教日文课。
幸好,我只上了他两节课就逃走了,去大后方跟父亲团聚。母亲对此行做了周密准备,先把房子抵押出去,凑足路费。其次打点行装。这支队伍共有两位大人,都是女性,带上3个“活行李”,一个10岁,一个8岁,一个6岁,随身还要携带10件大行李。
母亲买了去东南方向的车票,仿佛是到华东一带做生意,装成布贩子的样子,和去西南大后方完全不是一个方向。北平的日本人此时对妇女外出已取放松态度,为的是减少粮食压力。经过全身消毒,像喷壶浇水那样,我们由头到脚被洒了一身很呛的消毒水。我们由前门火车站挤上了南去的火车。
到了安徽亳州下车,突然向西,进入三不管地带。之后进入河南,准备由东向西穿行整个河南,我们雇了5辆两轮的排子车,由5位农夫拉着,开始了远征。汤恩伯的部队在黄河花园口一带炸毁了南边的黄河大堤,造成一片汪洋,目的是阻止日军南下中原腹地。1943年秋,我们进入黄泛区时,还是一望无际。几乎看不见农舍,因为早已在水中泡塌了。我们只好在陆地走一段路,如果有路的话;再坐一段木船。头上顶着毒花花的日头,地上是滔滔洪水,水也是热的,举目四望,全是黄汤,一派惨状。我们就在这黄汤里,慢慢向西航行,不,是爬行。偶尔能遇见一两户地势高的农舍,有茶卖。赶紧跑过去,抱着大海碗,一人灌一碗。可怜,茶叶不过是几片枣叶。枣叶能给水添上点黄褐色。每天都要算计好,走多少里,到什么地方能歇脚,能住店。赶早不赶晚,宁肯早歇,因为路上完全没有灯啊。一入夜便漆黑一团,没有任何方向感,极不安全。所谓住店,就是把车倒进一个只有后墙而没有前脸的棚子,车把下面支一条长凳。两件行李在车上一头一尾各放一件,中间形成洼兜,人就睡在洼兜里。仰头望明月,数星星,一点不费劲。
母亲是这一路的英雄。一介文弱书生,高级知识分子,身单力薄,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每天满脸黄土,却能镇定自若,一副大将风度,指挥着几个民夫,联络住店,买食物,探路,应付盘查,跑前跑后,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由界首到洛阳,一路向西,500公里,我们走了足足25天。一次,已近黄昏,正走在一段大道上,路面上前后左右全是人为挖的大坑,原为防止日军车队通过。母亲倒退着指挥车队择路行进。突然一声惨叫,她自己翻身栽进了大坑,而且摔伤了腰。她被大家救上来之后,咬着牙,说:“没事,上路!”依旧挣扎着前进。这样的险情屡屡发生,都被她一一扛了过去。夜闯潼关时,火车顶上的难民全被低矮的隧洞活活刮下来,连人带物伴着大声的惨叫跌到车轮之下。这一切就发生在隔着车窗的眼前,几寸距离之外,真是惊心动魄,恐怖至极。母亲紧紧搂着我们,浑身发抖,一遍一遍小声说:“不怕不怕,过去了过去了。”
在川北的盘山公路上,下雨路滑,大人必须下车步行,把我们三个孩子留在车上。车子却一下滑出了路面,一个前轮已经悬空。司机的助手脸都吓白了,高叫:“向里打轮!”司机猛转方向盘,车子凌空一跳,才又四轮着地,而路旁下面是万丈深渊。眼看要到重庆了,卡车又一头栽进水田,动弹不得,第二天借了水牛方又拉出来。
就这样,在母亲的率领下,走了五十多天,我们一行终于在相隔6年后,在重庆和父亲团圆了,而且,我们全都毛发未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