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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枣园之殇(十) 夜半伤情

时间:2015-06-20   作者:一轻舟  【原创】       阅读

十  夜半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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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源自网络)


    最终,家栋叔去了上海,二十多天才回来。

    回来以后,钱没拿来,人倒大变样,人瘦了一大圈儿,眼窝都塌坑了,眼里也没了神。我爹娘问他,他只说,俺爹没钱,苦笑几声,就没了下文。在我面前,他对去上海的事也是只字不提,我也不敢问。

    后来,他又到他亲娘孙春兰家里去了几趟,也没带回什么好消息。

    订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家栋叔脸上一天比一天阴沉。

    一天晚上,我们俩躺在草庵子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家栋叔都唉声叹气。后来,他终于憋不住,喊我起来,俩人一起坐到外面的草堆上。

    将近八月十五了,天上高悬着圆圆的月亮,月色如脉脉伤情的流水,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闪着凄凄惶惶的冷光。夜静得瘆人,远处有凄厉的狗叫声此起彼伏,近处只有蛐蛐在悲吟低鸣。家栋叔不来不大吸烟,那天晚上,却抽出一根烟,点着,一口一口,紧吸。烟头一明一灭,在如水的月色里,鬼火一般。

    唉,你说,在这世界上,想做个好人咋就这么难?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这两天,他有些感冒,嘴上都烧出了燎泡,当然,我也明白,他心里那盆火更加烤得人心急火燎。

    这话,是个大题目,一下子很难回答。我又知道他心里有事儿,回答起来,就更得小心翼翼,唯恐触碰了他心底的隐痛。因而,踌躇了一会儿,我支支吾吾,还没说出来一个词儿。他倒自问自答了,算是解了我的围。

    唉,想堂堂正正做人吧,日子过得就特别难;想日子过的宽松一些吧,咱穷百姓,又没啥门路。

    是啊,那时候,正大割资本主义尾巴,一个农民,除了在生产队种地是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的,其它都有资本主义尾巴的嫌疑。我们生产队里,给机关单位里拉点儿土,运点儿货,都得藏着掖着。即使经公社劳动力管理小组批准,不但要扣除一多半,交到公社和大队生产队,剩不多少钱,而且提心吊胆的,唯恐哪个不对劲儿的或者积极分子检举揭发,扣你个资本主义尾巴的帽子,大会点名,小会批评,叫你在田间地头许多人面前作检讨,叫你自己都觉得犯了罪,给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脸上抹了黑,给世界上最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抹了黑。

    我知道,家栋叔做人更加难,他虽然极力回避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但那阴影始终像锅帽子一样了笼罩在他的头顶,后来,我知道了达摩克利斯剑,觉得这个词儿用在他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上,更加准确,而且,更具悲剧色彩。小偷这个词,谁都可以对着他喊出来,只要喊出来,就是对着他的心刺了一剑,而且一剑带血,痛入骨髓,痛入心底。

    仔细想想,不是逼得走投无路,他愿意那样吗?但他做了,他就得承担惩罚,就得看别人的斜眼,听别人揭疮疤一样的的乌鸦叫!想回避,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我又不是一条狗,我又不能狗急跳墙!他的声音大起来,有些声嘶力竭。

    是啊,他不想走老路,不想做狗,让人瞧不起;想做一个大写的人,想在人面前挺胸抬头,器宇轩昂的走路。但是,想做大写人的代价,就是连二百多块钱的彩礼钱都拿不出来,拿不出这二百多块钱,就意味着娶不上心爱的人,就意味着要继续打光棍!这份儿撕心裂肺的痛苦,谁来解除?这份缠绕纠结的矛盾,谁来解开?

    那天晚上,我们俩一直坐到后半夜,露水把身上的衣服都打湿了,头发也湿漉漉的,他浑然不觉,一直在絮絮叨叨,几乎是自话自说。河水憋急了,还要开口子,何况是人呢?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答着,权当是他的听众,是他心理宣泄的对象,只要他心里发泄了,心情平静一些,我听再长时间,也心甘情愿。衣服湿了,头发湿了,我也不敢动一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

    实际上,他始终对自己订婚的难处一字未提,都是抒发的满腔愤懑,是听似空泛的人生感慨,但我知道,他的愤懑和感慨绝不是空穴来风!

    又隔了几天。一天,他告诉我,要出趟远门。临走,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你这家伙爱读书,说不定什么时候形势一变,你的出头之日就来了,哪像我,一辈子背黑锅,一辈子陷进污泥坑,拔不出来腿!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

    我知道他这一段时间来,心情不好,只当他是又发泄一下郁闷,就没往心里去。

    他走的第二天晚上,我自己一个人躺在草庵子里,不知怎么的,前半夜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后半夜,刚迷迷糊糊睡着,又被呼啸的狂风惊醒。狂风虎狼一般,将草庵子冲撞得摇摇晃晃,从大大小的小缝隙里窜进来一股股贼风,那贼风透心凉,我把被褥都拉到自己身边,遮盖身子,抵挡贼风。抵挡了好一阵子。风渐渐的小了,雨却下起来了。

    先是硕大的雨点,噗噗哒哒!后是电闪雷鸣,大雨从天倾盆而倒。远处,轰隆隆,雷声不断。头顶上,先是一道道闪电剑一样划过,接着,咔嚓嚓,雷声在头顶炸开。闪电和炸雷就在草庵子上方的左左右右一直发威,持续了很长时间。

    我本来是个傻大胆儿,那时候,也有些胆怯,真怕一股子雷电下来,把我击死,击成黑炭。我记得自己看过关于雷电击死人的科教电影片子,在那里面看过这样的恐惧镜头。我被孤独和恐惧主宰,心里就特别期待家栋叔能像以前许多次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做伴。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心情是否好些了?

    草庵子里渐渐开始嘀嘀嗒嗒的漏雨,我东捂西挪,被子还是淋湿了几片。就这样,一直等到雨小了,雨停了,我才消停下来,头昏脑胀地沉睡过去。

    第二天早晨,我一路趟水,回到家里吃早饭,娘问起我昨晚一个人是否害怕,顺着这个话题,就扯到了家栋叔。

    我娘突然想起来,对啦!前天晚上,我和你爹都睡着了,他又在窗外喊俺俩,俺俩醒了,他又不让开门,说是来还扇子,放在门前了,就走了。早晨起来一看,一把扇子放在屋檐下,上面还放着一对皮鞋。皮鞋里有一个字条,上面写着字。

    娘递给我一个字条儿,一看就是家栋叔的字迹:我要出趟远门,皮鞋一时半会儿穿不着了,就让我远志哥穿吧。笛子就给民生吧,民生歌唱得好,也会吹笛子,他会喜欢的。远志是我爹的名字,民生是我的名字。

    娘又拿出那双皮鞋和笛子。皮鞋是一双牛皮鞋,还有八成新。笛子已被家栋叔摩挲的油光水滑。家栋叔见我喜爱唱歌,得闲的时候,就教我吹笛子,慢慢的,我也会用那根笛子吹一些简单的曲子,像《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北风那个吹》、《扎红头绳》等,虽然远没有家栋叔吹的悠扬动听,但还是学了一些气法、指法的皮毛,能凑凑合合吹成曲调。

    我听家栋叔说过,他去上海的时候,他爹给他一双皮鞋,他为什么要给我爹呢?他为什么要把笛子给我呢,他不吹了吗?我们议论了一番,也没整明白。倒是我妈又突然想起来,说,哎呀,他订婚的日子是八月十六啊,差不几天了,他还订婚不订婚啊?他究竟去哪啦,啥时候回来啊?

    这一系列问题提醒了我爹,我得去玉玺叔那里问问,看他知道不知道。

    我爹所说的玉玺叔是玉璋爷的堂兄弟,他家和家栋叔是前后院,平时他也很照顾家栋叔,只是因为孩子多,家里经济拮据,帮不上大忙。爹走后,没等爹回来,我吃过饭,又到地里看庄稼去了。

    一路趟水,又来到地里,昨夜的一场狂风暴雨的后遗症触目惊心。高粱、玉米,这些高杆植物,有许多都像打了败仗的伤兵,在满是积水的地里东倒西歪,有许多叶子耷拉着,有些高粱穗已经蔫了。大豆和花生有许多还浸泡在水里,露出水面的枝叶,在秋风里瑟瑟抖颤。阳光照耀地上的积水,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更叫人心烦意乱。好在我住的草庵子搭在一个高岗子上,否则,我昨晚上非被漂起来不可。感伤之间,又想起了家栋叔,他究竟去哪了呢?

    心绪烦乱地挨到上午十一点多的时候,瞪眼驴匆匆忙忙跑过来,还没跑到我跟前,就大声喊道,家栋死啦!

    2011-10-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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