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枣园之殇之(十二) 背影苍老
(图片源自网络)
埋葬家栋叔以后,孙春兰到我家里,她一边鼻涕一把泪一把,一边唉声叹气的向我娘哭诉。
唉,要知道孩子走这条路,再做难,也得多帮衬孩子点儿钱啊!让孩子去上海找秦玉璋,总觉得那家伙会拿出钱来,谁知道他那么老鳖一啊!二百多块钱凑不出来,孩子不但媳妇没娶上,连命也没了,真亏啊!
家栋叔去上海的遭遇,十多年之后,我才弄明白。是我爹告诉我的。我爹被落实政策,回到原单位上班,到上海出差,和家栋叔的爹秦玉璋见了面。
他家里现在换了大面积的房子,也只是两室一厅,五十多平米,大女儿出嫁了,三儿子结了婚,有了孩子,一家人挤在一起,很不方便。他也退休了,又不爱出门,经常被那苏州籍的后老伴儿叽叽喳喳吵得烦心。我去了,他非要和我吃顿饭不可,又嫌在家里吵闹得慌,就拉着我就去了他家附近的小饭馆儿,一边喝酒,一边叨菜,一边拉呱儿。喝着酒,他的话倒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就拉个没完。不经意间,就拉到了家栋的死。
唉,都怨我呀!
他死之前到上海来找我,给我要钱,说是女方要彩礼钱。我呢,一方面家里确实紧张,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一方面也觉得都什么时代了,党号召革命婚礼,提倡节约办喜事,反对大操大办,铺张浪费。咱们那里怎么还这样?要结婚,把女方接到家,办个简单化的仪式,不就完了。所以,我没答应他。那小子倒没和我大急,却在一天夜里偷偷喝了几十片安眠药,昏倒在郊区一条大道上,亏得一个下夜班的好心人救了他,送到医院,把他抢救过来。
我跑到医院,看见他躺在病床上,真是急坏了。等他清醒过来,我就骂他,他不听,我急了,就说了一句,要死你死家里啊,干嘛跑这儿来?
唉,现在真后悔啊!
他一边哽哽咽咽的说,一边就掉了眼泪。
听了我爹的叙述,我脑子里开始想象家栋叔当年在上海街头的景象。
上海郊区的一条新开的大道上,夜深了,路灯闪着瞌睡的昏黄的光,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家栋叔一个人,孤独的身影就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移动。安眠药的药力已经发作起来。他的眼光迷离,眼帘里含着晶莹的泪珠,却又不肯掉下来。他的脚步蹒跚,一步比一步沉重。
终于,他走不动了,跌坐在路边。脑子越来越迷糊,眼皮越来越沉,身子反倒越来越轻,他的心里已不再憋闷沉重,反倒觉得十分轻松,渐渐的,他身子像插上了翅膀,飞了起来,飞到了家乡,飞到了刘绮霞的身边。最后,刘绮霞身上也长出了翅膀,它们俩一起比翼齐飞,一起飞到那片软枣林里,上下盘旋,久久不肯离去!
软枣林里,绿叶重重,葱茏碧绿,软枣累累,饱满金黄。他刨了坟坑的地方,耸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和刘绮霞飞落在那里,在一片笙歌燕舞中,携手步入幸福的殿堂!
他喝药之前的那些沉重的痛苦,我不愿再去想它。我宁愿和他一起去体验解脱的那份轻松,宁愿在天马行空的世界里成就他的美好理想。
其实,刘绮霞后来也并不幸福。
阴差阳错,她娶了一个国营食堂的厨师,虽然那男人背有些驼,头有些秃顶,又长着大龅牙,但那男人吃商品粮,拿国家工资,爹也是国营食堂的厨师,又是独子,关键是能拿出六百块彩礼钱来,比刘绮霞的爹给家栋叔的娘提出的彩礼钱数多出三百多。听说,当时刘绮霞的爹像捡了一个大便宜,喜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刘绮霞出门的时候,一直哭哭啼啼,结婚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经常在娘家住,只是后来怀孕生了孩子,才渐渐有了居家过日子的模样。
我四叔告诉我,他听人说,刘绮霞曾经对她自己的闺蜜说,在家里我说了算,他全听我的,公公婆婆也听我的,全家的钱都交给我。
从话里可以听出来,她对家庭生活的感觉还不错。
但是好景不长,后来改革开放了,砸烂大锅饭了,国营食堂解散了,那男人和他爹一起下岗了,刘绮霞又过起了苦日子。
我曾经在街头上看见,她摆了地摊儿,卖毛线,后来,又卖过鞋子。人是日见憔悴,再没有了她年轻时的水灵和娇艳。
因为家栋叔的关系,我们过去见面自然要打声招呼的,但现在,她看见我,就把头扭向一边,我本来想和她搭讪,也只得做罢。真没法回避了,也只是点点头,说一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即使搭腔,脸上也总是木木的,说不上是酸涩,还是尴尬。
看见她,我总想起家栋叔,想起她和家栋叔在一起的情景。其实,我并不责怪她,我反倒同情她,甚至有些可怜她。我心里也是酸涩苦辣的。
再后来,她的男人不到五十岁就得了癌症死了,她拉扯着三个孩子,又供养着年迈的公婆,日子愈发的艰难了。
前几天,我在大街上看见她,骑着一辆破三轮车,穿着非常破旧,背也已经驼了。最显眼的,她头发花白,脸上也有深深浅浅的皱纹,虽然是白白净净的的底子还在,但已是浑身写满了苍老。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政要跟她打招呼,她突然掉头,拐到一条小胡同里去了。
目送着她的背影,我想,要是家栋叔还在,他看到刘绮霞现在的样子,会怎么想呢?
我又想,家栋叔坟头上的那朵白花,一定是她系在树上的!
家栋叔的笛子,我至今还存放着。只是,不忍心再去吹它。(全文完)
2011-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