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枣花香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母亲已经拄着拐杖站在阳台上，目送我上班。

　　每天上班与母亲告别后，母亲都会拖着病腿，拄着拐杖，站在阳台上，推开窗户，默默地目送我一程。而每次下班走到楼下，抬眼就会看到母亲满脸慈爱地等候我……

　　多少回了，尤其是寒冷的冬季，我要求母亲不要再推开阳台的窗户，迎着扑面的寒风送我、迎我；而每一次母亲都会略带惊慌地应允着，却又依旧会出现在阳台窗前！

　　自母亲腿疾加重、久医不愈后，她就很少独自下楼外出，取消了很多平日里的习惯，诸如出去遛遛弯儿，和老姐妹们聊天。唯独每日站在阳台的窗前送我、迎我，则从未改变，即使生病卧床，也会让照顾她的哥嫂搀扶着站在阳台上，总让我在回首抬眼的刹那间，看到她那熟悉的身影、慈爱的目光。

　　数年前，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我经历了婚变；带着满身心的伤痕，抱着年幼的儿子，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当我抱着睡梦中的儿子站在母亲面前时，她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地说了句：“让娃娃睡安稳了；妈给你擀碗面。”仿佛什么都未发生，母亲也从未问过我为何离婚，只是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爱怜。

　　婚变后，我几乎是净身出户并且丢了工作。我有些萎靡，将年幼的儿子托付给母亲照料，自己常常沉湎于麻将桌上，甚至通宵达旦，借此忘却烦恼。那些日子，我从不敢与母亲对视，但母亲眼中浓浓的忧郁、痛楚，犹如鞭笞，总会让我几近麻木的心，感到阵阵刺痛。

　　终于有一天，我披散着头发，趿拉着拖鞋准备到麻将馆酣战时，母亲轻唤一声我的乳名：小蕊！止住了我外出的脚步。母亲凝视着我，缓缓地对我说：“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不应该自己糟蹋自己！”

　　母亲的话语，令我汗颜、自惭、猛醒。

　　昔日的同学邀我与她一道创业，母亲得知，将一本存折放到我手中，轻轻地说：“拿去用吧，孩子妈来照顾。”

　　创业艰辛，尤其是女人创业，个中艰辛难以言表。同学退出了；想到母亲，我咬牙坚持。靠着母亲赋予我的善良、诚实、坚韧，我有了自己的办公用品公司；也正是靠着母亲赋予我的美德，我拥有了一批固定客户。业务的繁忙，让我每天风风火火，早出晚归，以“女强人”自居，已经上初中的儿子也戏谑我是“男人婆”！

　　那天清晨，我一面大口吞咽着早点，一面拎包准备上班时，母亲又一句话，不禁让我止住了脚步，而且揽镜凝视；母亲说：“‘女强人’也是女人，女人就该有女人样！”

　　母亲年轻时是姥姥家那一带出了名的美人，不仅人长得美，性格温柔、善良，而且还是当时少有的女高中生。曾经读过私塾、同样美丽过的姥姥，支持母亲上学读书，姥姥说：读过书的女人，心灵被书香熏陶，从里往外自是美的。

　　爱美的母亲对沙枣树情有独钟，从上学的那年开始，她每年都会在自家周围栽几棵沙枣树，高中毕业时，姥姥家周围满是沙枣树。五月间，沙枣花吐蕊舒瓣，散发出的浓郁甜香，沁人心扉；母亲每日穿行于沙枣林间，吸吮着花香，放飞着少女的心绪……

　　三年自然灾害时的母亲，即使每日吃不饱，也总是将自己与弟妹们收拾得清清爽爽、利利索索；母亲总是对弟妹们说：“人只要精神不倒，什么坎也会过去的！”

　　五六月，沙枣花开，母亲采些沙枣花掺在麸子面窝窝里，平添了丝丝馨香；秋天，金黄的沙枣缀满枝头，母亲带领弟妹收集沙枣，晾干、存储；寒冷的冬季里，弟妹的兜里，总会有些蒸熟后的香甜。

　　母亲就是在沙枣花开的季节里初识下乡插队的父亲的。

　　当母亲将她的爱情宣告于姥爷、姥姥时，两位老人只说了一句：带来我们看看。

　　后来，母亲跟随返城的父亲进城，忙于生计，很少再回姥姥家。她用发自心灵的、沙枣花般的淡然达观，不卑不亢，含蓄自信的高贵品行，工作待人，持家育儿。

　　记忆中，母亲从未打骂过我们兄妹，每每我们犯错时，总会轻轻地用朴实无华的言语，让我们兄妹俩心生悔意，即改不犯。所以听到母亲说“女强人”也是女人，女人就该有女人样的这番话，我感到有些无地自容了。

　　见过母亲的朋友都说我像极了母亲，只是我总是以“忙”为借口，疏于打扮，以至刚过四十，就有孩子唤我“奶奶”了。“不能让母亲失望”我想。自此，每天我都让自己容光焕发、优雅美丽地出门；也是自那一刻起，我发现母亲衰老了；昔日总是挺拔的身姿佝偻了，行动开始迟缓……一股从未有的刺痛，让我的心抽搐。

　　我买了一套大房子，想让母亲搬过去居住，以尽我的孝心，却被母亲断然拒绝了。我追问原因，年过七旬的母亲略带羞涩说早逝的父亲若回来接她，会找不到她，到那时，她就真的孤单了！

　　我为父母的生死相恋感动，于是就不再勉强母亲。

　　母亲生在沙枣花开的五月；与父亲初识是在沙枣花开的五月；嫁给身无分文的父亲也是在沙枣花开的五月；而父亲又是在沙枣花开的五月，与母亲阴阳两隔。母亲一生的重大事情，几乎都发生在沙枣花开的五月！但随着岁月的消逝，城市的绿地中沙枣树几乎绝迹，我想不出母亲有多少年再未见到过沙枣树、闻过沙枣花香！

　　征得了小区物业的同意，我在母亲楼前的绿地上栽了两棵沙枣树，让它们如一对牵手而立的伴侣，春夏秋冬，风霜雪雨，相依相偎。

　　我期盼来年的五月，母亲能够在阳台的窗前，被浓郁的沙枣花香亲吻着、抚慰着……

　　母亲有着一个流淌着芳香、让人沉醉的名字——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