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篝火》赏析
乌热尔图是中国20世纪8、90年代的著名作家,是鄂温克民族文学的基石,也是中国生态文学的先行者之一。他的文学活动以写作中短篇小说为主,已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有《七叉犄角的公鹿》《乌热尔图小说选》《琥珀色的篝火》《你让我顺水漂流》等,他的小说新鲜不俗、卓尔不群,形成了自己鲜明的艺术风格。
《琥珀色的篝火》是乌热尔图20世纪80年代的代表作之一,原载《民族文学》1983年第10期,《小说选刊》1983年第12期,1983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这篇小说是鄂温克民族精神的一曲赞歌,它注重人物内心塑造,人物心理描写比较多;更注重自然环境和自然景物描写,小说情景融合,抒情性比较强;也比较注重叙述方式,小说更含蓄、更富有艺术感染力。
九月的黄昏,林子里倾斜的光线变成了玫瑰色,猎人尼库和儿子秋卡送坐在驯鹿背上的、病重的妻子塔列下山去城里的医院看病。景色虽好,他们却无心观赏,反而心情烦躁,在又高又密的松林里快步穿行,尼库突然收住了脚步,他发现一条野鹿走过的小径上留着一片杂乱的印迹,他低声地骂了一句:“哪儿飞来这么几只鸟儿?真他妈的笨透了!”天快黑了,人也太乏了,他们就坐下来,把塔列放在一张犴皮上躺下,尼库让塔列吃点儿东西,塔列有气无力地说不想吃,她不住地咳嗽,伴随着低沉的呻吟。尼库安慰妻子说:“明天翻过前面的山脊,下午就能赶到公路。顺当的话,晚上就住上医院了。”塔列在病危之际,才向丈夫吐露心声,她说:“今天我从你身后,瞅着你的背,你的胳膊,你的两条腿,看你迈步,甩胳膊,我觉得心里真好受。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桦树林里亲我,那时候我们真年轻。”她断断续续地又说:“你多爱我呀!从你那次亲我,谁也没偷去我的心。它是你的。”尼库说:“我烦透了。塔列!”塔列说:“我知道为什么!”“为我。还为那些脚印!”“你——去——吧。我知道你在等我这句话。”尼库觉得妻子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尼库把十四岁的儿子推醒,嘱咐他天亮就上路送妈妈下山,他办完事随后赶上来,然后挎上猎枪,钻进了黑黝黝的密林。在林子里走夜路比白天费力,他凭着猎人穿林子的经验,在暴雨到来之前,总算找到了那些脚印。雨势渐弱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迷路人,他们是三个穿着野外作业服的陌生人。尼库强忍住极度饥饿、疲乏引起的各种感觉,找到枯树,劈成木柈,燃起了一堆篝火,火光是琥珀色的,很好看。他把三个冻僵的人拖到火堆边,脱掉他们湿乎乎的外衣晾起来,然后搭起一个鄂温克式的帐篷,从背夹子里取出烤饼、烤肉,摊在火堆边。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头晕、想吐、心慌。想起病重的妻子,还有儿子,想像不出他们是怎样度过这场暴雨的。他支撑起身子想回去,但身子一软,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看见三个陌生人正用恭敬的眼光望着他,他很高兴。他饿极了,但食物都被三个人吃光了,于是,他扛起猎枪去打猎。出猎很顺利,他打到了一只狍子,切出狍肝就大口吃起来,然后把猎物扛回来,交给三个饥饿的人,转身要走,可这三个人怕再迷路,哀求他不要走,他呆立一会儿,终于放弃了走的念头。尼库开始做桦皮桶、烧鹅卵石,一边炖肉、一边烤肉,把祖辈传授的古老的生活经验都表演出来了。他们正大口大口地吃着四处飘香的狍子肉,尼库忽然听到林子里传来一种微弱的声音,他冲进桦树林,便呆立在那里。可怜巴巴地站在面前的竟然是满脸划伤、破衣烂衫的秋卡。尼库冲儿子吼起来,儿子眼泪汪汪地解释说,大水把桥冲断了,公路上一个汽车也没有。妈说,她哪儿也不去了,她就死在那儿……妈说,等你回去,见你一面……才……尼库打住儿子的话说:“别说死”。他一把拽起已经走不动了的儿子,快速走进了灰蒙蒙的密林,他已经给迷路人指明了方向,他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自己的帐篷的。
小说叙述的故事并不复杂,却能使读者心潮迭起、难以平静。这种阅读情感的产生主要缘于尼库这个鄂温克人以及他所代表的鄂温克民族精神。尼库在森林里经历了人生一次艰难的二难选择,一面是生命垂危、急待救治的妻子,一面是不熟悉森林环境、生命危在旦夕的迷路人;妻子是自己最爱的人,而迷路人也是三条宝贵的生命,二者必居其一,不能两全,到底要救援哪一方,对尼库来讲是巨大而艰难的抉择,甚至可以说是尼库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最痛苦的内心挣扎。从发现草地上那些杂乱的脚印开始,他便心神不宁、焦躁烦闷。最后是鄂温克人一贯的做法——“不论哪一个鄂温克人在林子里遇见这种事儿,都会像他这样干的”,使他战胜了私心,他义无返顾地去救迷路人,彻底地挽救了陌生人的生命,而他的妻儿却因他的离去遭受了暴雨的袭击,更残酷的结果是他的妻子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了,这将给尼库带来终身的不安与伤痛。
在《谈小说创作》一文中,乌热尔图说:“我想表现的是鄂温克人的内心世界。”他还说:“鄂温克人这种无私的精神,是比较普遍的,贯穿在他们的日常行为中,也可以看成是缺乏私有观念的无意识反映。”小说对鄂温克人这种声音的传达,让人们更加了解了这个民族的精神气质,并以此上升为对人性、人类更深层的思考,从这个角度说,这篇小说获得的意义更深远、更普遍。
为了突出主旨,小说还用山外人作映衬,突出了鄂温克人心灵的美好和他们所受到的伤害。尼库被三个迷路人留下当向导以后,坐在火堆旁,想起了过去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在小镇上,他曾喝醉了酒,躺在路边的树阴下,一群孩子向他投石块;还有一次,他扛着猎枪在街上走,不少人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尤其是招待所女服务员看他的神态,更让他很难过。他是一个像蓝天一样自然、朴实而善良的人,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尊严,却得不到另外一些人的认同,这是他的悲哀,但他没有因为山外人对他的排斥和无礼,而形成敌对、愤怒和报复心理,反而在他们危难之时,义无反顾地伸出了援助之手。小说在人性美丑、善恶的比照中,提升了鄂温克人的精神境界。
小说另一个成功之处,也是使其产生强烈艺术感染力的地方,就是作家格外重视森林气氛的营造,《琥珀色的篝火》的森林气息非常浓郁:在又高又密的松林里,有一条野鹿走过的小径,不熟悉林子的人常把它当成小路。小径上,被迷路人“踩倒的嫩草冒着叶浆,地面上几片掀翻了的枯叶散发着湿乎乎的霉味。”如果作家没有林子里的生活经验,没有超人的艺术感悟能力,是写不出这样能让读者身临其境的细节的,读到这里,我们仿佛已经嗅到了那股诱人的林子气息,置身在了遮天蔽日的密林里。也正是这样的细节连续不断地冲击我们的视觉,使我们一次又一次迷醉,产生阅读的审美新鲜感与快感。
天黑下来,三口人在猎人常用的露营地歇息,“尼库砍来一抱细软的树枝,铺在潮湿的地面。秋卡把母亲扶下驯鹿,扯过一张犴皮铺在地上,让母亲躺在那里。秋卡忙了起来。他卸下驯鹿的鞍具,找来旧木绊,给每头驯鹿上妥蹄绊。然后,把他们撵进林子,让驯鹿自己去找苔藓和蘑菇吃。”
尼库剥了一张米黄色的桦树皮,摊在了地上,这就是干净的地桌。
尼库给迷路人去弄吃的,他打到了一只狍子:“他走过去,抽出猎刀,剖开它的胸膛,掏空内脏。他干得非常利落。三下两下就弄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在草丛里擦了擦手,用猎刀把新鲜的、热乎乎的狍肝切成块,用手抓着,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饿极了,吃得很香。他觉得肚子不空了,身上添了劲儿。出猎的鄂温克人打到狍子,谁不先尝新鲜的生狍干。”
尼库给迷路人做饭:“他从白桦林剥来大张的桦树皮,折成盆形,用细软的松树根再把它缝得严严实实。他从河边捧来一堆卵石,把这些卵石扔在火堆中。他做桦皮桶很快,只把一块桦树皮折了折,用松树根缝了几下就成了。不过,这个桶没有提手,装了水只能搂在怀里。他在盆形的桦皮锅里放上水,添了肉,撒点儿盐,再用木棍把扔在火堆里的卵石,一块块夹出来,放在桦皮锅里。顿时,冰冷的水翻起白色的气泡,水开得翻花,滚烫的卵石炸裂了,桦皮锅里的肉变了颜色。弄妥炖肉,又忙起烤肉。他把切成片的生肉串在木叉上,抹了盐面,竖插在火堆旁,让年轻人照看。他没停手,翻出狍子的胃囊,去水坑洗净,在里面装水,添肉,把口扎紧,放在火堆里。炭火不紧不慢地熏烤着胃囊,等到胃囊被烧焦,里面的肉也就炖熟了。尼库兴致很高,他把祖辈传授的古老的生活经验表演出来了,就凭一把猎刀,一双手。”
古今中外的成功作品可谓千差万别,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作家都写自己熟悉的题材,正如罗丹所说:“最美的题材摆在你们面前,那就是你们最熟悉的人物。”作家还要有一个特殊的本领,即在人所共见、人所共知的生活材料中发现自己所描写的艺术对象,能在别人屡见不鲜的东西身上发现艺术的表现物。乌热尔图不仅有猎人的生活经验,熟悉猎人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的感悟力和自己的眼力,他摄取的表现物,既有个性,又有代表性。比如以上那些鲜活细腻的描写,在小说里随处可见,而这些细节正是构成作品艺术生命的细胞,细胞与细胞整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清幽恬静纯朴温馨的天然境界,令读者心驰神往,产生丰富的艺术联想,积淀起一种特别的审美感受。
作家描写事物时用的喻体也都是信手拈来的林子里的东西,比如“天空中的乌云翻腾起来,像一群松鼠在撕咬,追逐”;卡道布老爹很老了,就“像营地里的一棵老树……”;“鹿奶般的晨雾轻轻地梳洗着林子里的树木”等等,使小说充满了浓郁的地域色彩。乌热尔图写作时,总是先“归纳”好“自己的感觉之后”“生活细节就随手抓来”,因为所有的生活都是他非常熟悉的,不用绞尽脑汁去经验和记忆里翻找。这些场景描写,人景一体、景情融合,使小说形成一种独特境界,这是乌热尔图小说“独有的世界”,正如日本岛根大学教授西勒隆夫先生写给乌热尔图的信中所说:“从您的作品里闻到大兴安岭的香味,鄂温克人民的生活气息……”这是乌热尔图的文学让人回味无穷的美感魅力。
作家写作时还注意使用多种艺术手法,如对话、内心独白、形象的动作性、自然景物描写等,尤其擅长缘情写景,极为简洁的对话,自然清新精练的叙述语言和经过精心锤炼的带有鄂温克民族特点的日常用语等等,这些因素一方面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完成了人物形象与心理的塑造,一方面让我们处处感受到一种节奏之美。比如《琥珀色的篝火》里,三口之家行走、休息、离散、聚会的生死与共的节奏,尼库想救迷路人、犹豫不决、前去救援、获得安慰的心理节奏等等,尤其是尼库的心理节奏,是复杂的,也是逐渐完美的,因为他的心理节奏凝结了他的力量和智慧、意志和责任心。
乌热尔图的艺术追求就是以小说形式真实地塑造鄂温克人的形象,创造出真正属于鄂温克民族的文学作品,保留和记录自己民族的文化特征。他决不以“森林生活”来“猎奇”,他说:“我的民族没有授予我猎奇的权利。” 我们很敬佩作家创作的严肃态度和严谨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