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书店的繁荣在于对“物”的迷恋?
单向街书店
[摘要]文艺书店符合许多人对中产阶级生活的完美预想。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些书店,突出的特征之一,便是文艺气息十足。它集中体现在一种对“物”的精致迷恋上面。
多年以后,面对忽然之间火爆起来的各种文艺书店,我会想起自己小学三年级时去青岛书城买书的那个下午。那天我在“文学名著”类的书架下徘徊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踮脚取下一本厚厚的《浮士德》,把它盖在手中的《水浒传》连环画册上面(注意,是连环画,而不是原著),然后穿过一干小屁孩和老阿姨惊奇的目光,满脸骄傲地向收银台走去。正像我这个高仿马尔克斯式的开头一样,一部有名而艰深的著作似乎能带给一个爱好文学的孩子某种奇妙的安全感;形式上的“高大上”具有一种魔力,可以把人变得自信满满、得意洋洋,同时充满了发奋向上的渴望和动力。
当然,尽管有“爱好文学”的前缀,我那时依然是个孩子,衷心热爱着在每天的放学路上撕开一元钱一包的“小浣熊干脆面”,从里面摸出一张“水浒英雄卡”,看看是林冲还是武松,是“白卡”还是“银卡”——这也是我要买《水浒传》连环画的重要动机。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别人觉得我是一个“能读《浮士德》的孩子”。
看似说远了,其实这个故事同我要讲的话题有关,那就是文艺书店。近来许多人的微信朋友圈都被几家新近高调开张的文艺书店刷屏了:上海MUJI旗舰店、跨越台湾海峡而来的苏州诚品……越办越好的“单向街”也在今年获得了千万美元注资。记得一两年之前,大批实体书店在网络电商和电子阅读的腹背夹攻下纷纷关张倒闭,单向街也因租金问题再次搬迁;那时“书店已死”的论调漫天飞扬,人们谈到文化和阅读,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萧瑟悲凉的“遗老”气息。短时间之内,实体文艺书店逆势上扬,我们在欣喜之余,也免不了会思索其中的奥妙。这里面当然有宏观历史层面的原因,例如全民文化水平的逐渐提高;也有技术层面的原因,例如电子化的阅读和购书使读者分众化更趋精确,网络小说读者在手机屏幕上一划几页的模式渐成常态,而深度阅读的读者在对并不适宜的新媒介浅尝辄止之后,会被大量甩回至传统方式之中。但更重要的是,文艺书店——而非传统意义上单纯售卖图书商品的书店——实际是在现代都市生活之中构建了一块意味特殊的空间场域,在这个场域之中,某种极具暗示性的生活想象和身份想象将得以达成。一旦这种想象模式成规模地进入现代生活的意义流通之中,文艺书店的繁荣便不会是回光返照,而将在相当时期内得到保持。
在最直观的层面上,文艺书店符合许多人对中产阶级生活的完美预想。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些书店,突出的特征之一,便是文艺气息十足。它集中体现在一种对“物”的精致迷恋上面。北京常见的文艺书店不管空间如何逼仄,大都会留出足够的货架,用来摆放玻璃盆栽、漂亮的笔记本或者复古系的小铅笔之类。而上海MUJI的做法则更加大胆:店家将文具盒、咖啡杯、计算器等小物件直接悬挂在书店的天花板上,代替了珠光宝气的水晶吊灯。现磨咖啡和精致茶点在这类地方必不可少,与之配套的是宽大舒适、久坐不厌的沙发。这些做法,实际上是在拿时间做文章。一方面,重塑时间的可逆性:借助精美的小器物寻回童心,借助现实中被淘汰的工具复活青春记忆,从而制造某种温软、缓慢的氛围,使人从紧锣密鼓的现实生活中暂时抽离出来;另一方面,则是将时间尽可能地空间化、具体化:这里的书籍摆放往往随性甚至无序(很少像新华书店一样把图书一板一眼地分门别类严格排好),附带摆售的小商品也常常以近乎浪费的形式炫耀着空间的“疏”和“空”,一切都指向一种未被规训、纯粹闲散甚至用来浪费的时间想象——在这里,你可以随便买几本书,点一杯咖啡,在沙发上坐一下午,什么都不干。换言之,这样的空间本身,就意味着一种闲散化的时间。这种温软缓慢、用来浪费的时间,正符合我们对中产阶级生活的想象和期待;或者说,它就是当下流行的“文艺范儿”。
说到“范儿”,其实这个词真正关乎的,乃是形式背后隐形的身份符号与象征资本。在过去二十多年全民狂欢式的货币积累中,我们习惯了某种具体无比的身份验证方式,并深信“度量衡”和“一般等价物”的伟大神力:谁的钞票多,谁就更牛气。但这种屠夫卖肉式的简单测算方法终会随着进一步的社会发展而被废弃。就像“开宝马”一度是有钱人的标志,但随着宝马车司机的负面新闻被不断爆出,“暴发户”成为无辜商品车的新标签,人们势必在简单的车头标牌之外另寻更合适的身份表征。之前国家大剧院获得了梅赛德斯-奔驰的赞助,长期推出10元一场的周末音乐会亲民场次,便暗示了背后的玄机:买得起豪车的人,现在要做的是听懂莫扎特。文艺书店也是同理:在这个充满意味的空间里,与特殊的时间消耗方式相关的,是特殊的主体生成模式;在小众图书和专业讲座的浸泡之中,身份的自我想象和外在展示都会产生某种悄然的化学反应,从而使你看起来更像你希望被看成的样子。在西方理论家的笔下,这种东西被称作“文化象征资本”。
在这里,我尽量避免使用“格调”、“品位”、“身价”一类过分庸俗的词语。同样,我也不打算像西方学者所做的那般,对这种潮流加以不留情面的揭穿和嘲讽。因为在今天的中国,一种阅读生活,即使掺杂有某种功利心态,也终究是一场善缘。就像周国平曾经写的80年代对西方学术著作的译介,当时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印了十万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印了五万册,“两种书那么难懂,几个人买了真读啊,不过是赶时髦罢了。当然,赶时髦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么大面积地撒下种子,没准儿有几颗会发芽。”更何况,如今的文艺书店,不仅是在撒种,它更负责给已经长成的花苗浇水——在这些书店的铁杆拥护者中,有一大批是真正爱书爱知识的人,尽管推测他们的人数和购买力大致可以知道,这群人并不是推动实体书店复兴的中坚资本力量。
于是在这里,我总算可以在结尾处再回到开头时的故事。那天买完书回家,一摞《水浒传》连环画册自然是第一时间便读完了,《浮士德》则顺理成章地束之高阁。直到又过多年,那个开始思考终极命题的高中生再次从自己的书架上将它取下,读到了“你真美啊,请你停留”,终于热泪盈眶。这就好比当初,同样热爱“小浣熊水浒英雄卡”的我,看到同学在小学毕业册的“爱好”一栏里赫然写上了“收集卡”,心中嘲笑一顿,然后在我自己的“理想”一栏里牛气哄哄地写下了“拿诺贝尔文学奖”——和许多人去泡文艺书店类似,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一丝虚假或做姿态的嫌疑吗?但正因如此,今天,我成了一个从事文学工作的家伙,而不是小卖部里卖“小浣熊干脆面”的人。(文/李壮)